祖父

下了整夜的雨,老屋外间的土墙倾圮了。

老屋是朝南的六间房子,祖父住着西边的两间,中间住着三祖父,东边住着四祖父。

祖父排行第二,曾送给高祖父的弟弟做养孙。长到十二岁的时候,父亲和大哥先后去世,祖父于是回到自己家,和母亲一起养大两个弟弟。

毕竟是送出去的孩子,三祖父成了名义上的长子,住了中间的正屋。

房子是顺着山坡建的,穿过青石板桥的小溪,两条丘陵间夹着几亩田地和堰塘,就是祖父长在这里的山村。

(注:老屋在左下角)

我出生的时候,祖父已经六十了,从我记事的时候起,祖父已经是个老人了。

「老爷爷!」每次回家的时候,我总这么叫他。

「你回来了,白舟。」祖父从院子里笑着迎上来。

我们在屋里坐不了一会,祖父就起身,「我在山上去走一下,你不跟我一路嗬」。

但是我总是要缠着祖父一起。

山里的学校在春秋两季放两周农忙假,让学生回家帮忙割谷,插秧。

我家里早已没有田地种,每逢忙假就回家和祖父住一段时间。

插秧的时候,我们穿过水田,垄上都收拾的清清爽爽的。

祖父在半山坡上辟了一小块地,种了一点玉米,还放了几棚香菇——伐倒的树木堆成井字,点上菌种,一段时间后可以收获香菇。

「你眼睛尖,你来寻。」祖父要的都是还没撑开伞的嫩香菇,从木头的各个角落里拼命冒出一点头,带着新鲜的潮湿气息。

路边的树丛里,覆盆子也在努力地结果,一根枝条上攒着许多个红色的果实,是酸甜的味道。

映山红是一簇簇开着的,抬头看见一片,揪下一朵花塞进嘴里。

「不能多吃,招呼会流鼻血。」祖父总没忘了提醒。

我偷偷地吃过许多,但始终也没有流鼻血。

(注:祖父的香菇)
(注:野生覆盆子)

早春时间山上还没有什么绿意,忽然一夜之间,从野杏花或者山桃花开始,白色的粉红的,颜色一时灿烂起来。

天空碧蓝澄清,又高又远,万物都是鲜活的。

到了傍晚,云翳逐渐压下来,太阳收了光去,一道道金线慢慢在天边变成墨色。

山里要凉得多,天将黑未黑的时候,我在院子里疯跑,用竹扫帚扑蜻蜓。

蜻蜓在手里「嗡嗡」地振翅,想要逃离去。

「莫弄坏了翅膀,放了吧。」祖父是个不杀生的人。

「杀生」这个词,在我们方言里大概是指人有杀气。祖父不太能钓到鱼,也不打猎,甚至在大山劳作许多年,老虎豹子之类的猛兽一次也没遇到过,不杀生。

三祖父是很厉害的猎手,赶山的时候总是「坐径」。

「要赶山了,就家家户户的喊,喊道几人是几人……上山寻到野物了赶到一个山谷去,两个放铳的守着山谷口。」

祖父给我讲解狩猎,在地上画了两条线:「这是一道径,这是二道径,要枪法好的来坐径,看野物上来了就放铳。余下的人就在下面喊。」

「喊什么?」我开始提问。

「就是吼,唿哨,牵着狗子撵,往坐径的地方赶。野物过来了,上面铳就响了,打着了,坐径的能拿到脑壳,还可以先挑肉,剩下的旁人再分。」

「老爷爷打到过吗?」

「白舟,我不会打铳,上山寻不到野物,你三爷爷打铳厉害。」

「三爷爷打到过老虎吗?」

「没有,豹子打过不少,还捡到过一窝小豹子,就在北坡那边。」祖父一边说一边比划:「就这么大,和小猫一样,你三爷爷拿了个箩筐拎着,四只,眼睛刚睁开,才会爬。」

「小豹子呢?」

「好多年的事了。晚上老豹子就寻过来了,在门口刨你三爷爷院门的门槛,一边刨一边哭。」

「那怎么办?」

「你三爷爷想要放一铳,我们都说算了,把她的儿还到给她。搭了个梯子,爬到院墙上,用绳子放着箩筐下去了。老豹子就叼着她的崽儿走了。」

「后来呢?」

「转天你三爷爷去北坡寻了一眼,老豹子一家都走了。」

「要是给我留一只就好了。」我这么想。

「赶山的时候,要是碰到正巧喊到十六个人,就不能上山了,必须折回去。」 某一次祖父额外补充了一句。

讲着讲着,我似乎就睡着了,也忘了问究竟是为什么。


秋天,院子里的青桐树颜色变深了。

叶子像一只只小船一样,船舷上点缀着几颗果实。

我够不到树上的船,只能捡地上掉落的梧桐子。

「你看!」祖父向我展示他的小篮子,紫的青的绿的都有。

是山里的野葡萄,猕猴桃,八月瓜。

半山坡的玉米也渐次成熟了。

我一边吃烤玉米,一边看祖父放下柴篓。

「老爷爷,你怎么砍这么多柴?」

祖父去山上伐了许多栎树回来。

「你爸爸弟兄两个都出去上班,我的山过几年就要还给公家了,多好的柴,不砍就浪费了。」

「砍到有什么用?」再问。

「等我赶明老了用。」

「赶明你在我那去,电暖,不用烧火烤。」

「好好,明年就在你那去。」祖父一边笑着,一边把劈好的柴整整齐齐地堆在屋檐下。

(注:祖父的柴火)

雨还在下,老屋门前的小溪变成小河,水漫到田里,变成了一片汪洋。

「那还是二哥结婚的时候,也是下这样大的雨,从上午下到中午,新阳河里涨水了,嫂子的轿子过不去,硬是从中午等到晚上,水下去一点才得过来。到的时候,都已经掌灯了。」

送别祖父的最后一天,我们在屋檐下看雨,三祖父回忆说:「几十年都没见这样的大水哟。」

「河上这个水泥桥的地方,原来不是有一整块青石板搭的么,哪去了?」我问。

「你表哥在这烧垃圾,把青石板烤断了,当时我听说了,不晓得有多恼火。」

父亲在旁接话,一边指了指屋檐下整齐的木柴。

「你看,都是你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弄的。想着等他老掉了,丧事上烧火(做饭)用,可惜现在都是烧燃气了,我叫你姑父拖了一车走了,还有这么多……」

「留着吧。」

我生的时候,祖父已经六十了,如今我长到三十岁,祖父去世了。

这座小山村,从前住着我的祖父,现在埋着我的祖父。

他和我们所共有的一切,都一步步远去,回归到时间的洪流了。

(注:老屋的屋檐下)

2023/08/19

10 条评论

  1. 这柴火堆激起我的回忆了,小时候我就站在旁边,看着爷爷奶奶一层层往上堆,慢慢的就堆得比我还高。

  2. 你们说的祖父应该就是爷爷吧,从小没见过爷爷,据说是我们国家60年代经济困难时饿死了,但奶奶对我很好,也有着很多很多的回忆,你这种文字写得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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